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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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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章

滇西北有雪山,高逾千丈,人跡罕至。

舒雋的家,就在那遙遠的閃爍銀光的山頂上。伊春很懷疑那地方能否住人,她自幼生活在溫暖的湘地,對寒冷氣候實在不適應,把冬衣緊了又緊,還是覺得風從衣縫鉆進來,凍得瑟瑟發抖。

回頭看看舒雋,他披著貂皮大氅,正指揮小南瓜從包袱裏取衣服。

“冬衣不光是裏面帶棉花的。”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,順便套上一頂狐皮帽,“在雪山只有穿著皮毛才暖和。”

“……你不早說。”伊春把帽子扶正,打個哆嗦。

他就是早說也沒用,她身上那點可憐的銀子,不要說貂皮狐皮,狗皮的只怕也買不起。

雪山中萬籟俱靜,只有氈靴踩在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,偶爾有大片積雪從枯枝上滑落,聽起來都顯得分外驚心動魄。

舒雋在前面帶路,時不時回頭照看伊春,她顯然不擅長在雪地裏行走,一腳深一腳淺,氣喘籲籲,白霧把臉籠罩住。

她生得瘦削,偌大一件狐皮披風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裏,一張臉幾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,看上去倒有一種別致的可愛。

“冷嗎?”他停下來扶了她一把,順勢握住她冰涼的手,不容抗拒。

伊春上了一個斜坡,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,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,他們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間最小的三個小黑點。

她笑道:“這裏景色真不錯,就是太冷。”

他索性將她兩只手都包在掌中。掌心這雙手實在稱不上柔荑,手指是挺長,但並不纖細,手心裏滿是老繭,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。

他把這雙手放在眼前反覆看,仔細看,看得伊春莫名其妙:“我的手有什麽問題?”

“沒。”他淡淡回一句,牽著她的手繼續往上走。

山頂有一座被積雪完全掩埋的院落,小南瓜掏出鑰匙開門,擰了半天才把凍死的銅鎖擰開,吱呀一聲推門,門檐上的雪掉了伊春滿身。

她扶住帽子顧不得撣,充滿好奇地朝門裏看——沒有黃金屋,也沒有寶石海,前院空蕩蕩的,只種了幾株雪松,後面一排廂房,朱紅色的廊桿也被雪覆蓋,看不出什麽富麗堂皇的景象。

最離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墳墓,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樹下是非常避諱的事情,但舒雋好像完全不在乎。

他邁開步子走過去,擡手將墓碑上的積雪推開,碑上也只有四個字“舒暢之墓”。

“爹,我回來看你了。”舒雋沒什麽誠意地說著,在碑上拍拍,像是打招呼,“天很冷,我先進去喝杯熱茶再給你燒錢。”

伊春跟在他身邊進屋,小聲問:“那是你爹的墓?怎麽……放在這裏?”

舒雋嗯哼一聲,似乎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。

正廳門被打開,出乎意料,一股暖氣夾雜著幽雅的熏香味道撲面而來,伊春定睛一看,卻見屋內景象與外面的蕭索截然不同,壁上掛著黃庭仙人圖,除了門邊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,其他地方都鋪著柔軟的白色地毯。

有丁香色流紗垂幔掛下,玉螭香爐裏裊裊青煙,甜美爽利,應當是青木香。

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寶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個架子上,幹幹凈凈,一點灰塵也看不到。

伊春左看看右看看,難免有些驚訝。

小南瓜捧了兩雙柔軟厚實的毛拖鞋給他倆換上,跟著一疊聲問她:“姐姐喜歡什麽茶?鐵觀音?老君眉?君山銀針?還是六安瓜片?”

伊春有點昏頭:“我……隨便什麽都可以……”

小南瓜聳著鼻子笑:“如今咱們是回家啦,自然和外面不同,姐姐要吃啥喝啥這裏都有,你別客氣盡管說。”

舒雋見她一臉納悶的神情,便問:“這兒就是我家了,有什麽感想?”

伊春回答的很認真:“嗯,很有錢。就是有點奇怪……”

“哪裏?”

“沒人在家啊,怎麽那麽幹凈。”而且香爐也點上了,屋角還放著火盆子,燒得正旺。

舒雋但笑不語,只拉著她去椅子上坐下,沒一會兒小南瓜就送茶上來,撅嘴抱怨:“主子,那幫矮子偷懶,廚房竈臺裏還有餘灰沒弄幹凈呢!”

“矮子?”伊春又茫然了。

小南瓜笑道:“姐姐你不曉得,雪山這邊還住著許多人呢,山對面那塊有幾個矮子,江湖上還挺有名的,每年都來找主子切磋武藝,今年還是他們輸,所以每個月要過來替主子打掃屋子,備好柴火物資。”

伊春也笑了,歪頭去看舒雋:“那你要是輸了,是不是就得反過來替他們打掃屋子?”

舒雋扶著下巴,懶洋洋的:“我當然不會輸,他們有五個人,五間屋子,怎麽看都是我吃虧。”

屋裏很溫暖,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脫了,撣撣耳邊濕漉漉的垂發。一冷一熱交替,手就有點發癢,她抓了兩下,也不在意。

舒雋把茶放下,起身對小南瓜低聲吩咐幾句,他點點頭,立刻走了,舒雋也跟著便走內室。

“我馬上回來,小葛就待著別動。”

很快小南瓜就捧著一堆東西過來了,嚷嚷:“主子怎麽還不出來!把姐姐一個人晾在這裏多不好!”

她笑了笑,並不在意。

小南瓜塞給她一個栗鼠皮手筒,裏面有個夾層放了小手爐,大約還加了梅花香餅,一股清香撲鼻而來。

“這個是主子讓給你的,以後去外面可以戴著手筒,不然外面太冷屋裏太熱,姐姐手上會生凍瘡。”

伊春把手塞進去,果然溫暖柔軟,很是舒服,想到方才舒雋抓著她的手左看右看,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“……謝謝。”伊春垂下頭,摸著栗鼠皮柔軟光滑的毛,不知再說什麽。

“謝什麽,主子樂意著呢,你就算開口要他全部家當,他肯定眉頭也不皺一下便送你!”

小南瓜說得可誇張了。

話音剛落內室門就被打開了,舒雋換上一身牙白長袍,他向來愛美,又愛幹凈,估計這會兒功夫連手臉都洗幹凈了,一身清爽地走過來。

“全部家當我還是會皺眉頭的。”他說的似真似假,“一半的話或許會考慮考慮。”

小南瓜對他做個鬼臉,沖到廚房做晚飯了。

雪山這裏天黑的很早,小南瓜把晚飯做好的時候,外面已經完全暗了下來。

舒雋提了一壺酒走到樹下墳邊,將酒一股腦倒在墓碑上,低聲道:“你喜歡的燒刀子,今天喝個夠吧。”

他脖子上系著墨黑貂皮圍巾,映著滿地的雪光,竟讓伊春無端看出些蕭索的味道來。

她慢慢走過去,不知該說什麽。

舒雋又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布袋,裏面別無他物,正是上次在東江湖邊用小刀雕刻的木頭觀音,如今已雕刻完整。那觀音鬟鬢霧髻,華服長帛,雖然只是個木頭雕刻,卻栩栩如生,美艷異常。

他蹲下身子,把墓前的積雪用手緩緩撥開,積雪下足有十幾個木頭觀音,形態各異,或笑或嗔,或長裙或勁裝,倘若放大數倍,真會讓人疑心是天仙下凡。

“我把娘也帶來看你了。”

舒雋淡淡說著,將新雕的小人塞進雪裏重新埋好,跟著跪下磕三個頭。

伊春趕緊跟著彎腰作揖,不好傻乎乎地幹站在那裏。

眼見舒雋磕完頭起身便走,她奇道:“你……不燒點紙錢香燭嗎?”

他的笑略帶嘲諷:“此人向來清高,視錢財名利如糞土,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錢的。”

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,只好呆呆站在那裏。

舒雋長長吐出一口氣,白霧一下子便隨著風飛走了。

“進去,咱們喝酒。”

酒是辣到身體深處的燒刀子,伊春偶爾能喝點黃酒或梨花釀之類的清淡酒水,對燒刀子卻無所適從,端著杯子很是下不了口。

舒雋淡道:“你也知道,晏門曾經有個小門主,是現今門主的弟弟,晏於非的小叔。那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,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圖大業就死了,死得還挺慘。”

她默默點頭,淺啜一口燒刀子。

“他死在舒暢手裏,舒暢就是我爹。”

說到這裏,他微微一笑,目光流轉:“他是個很古怪的人。”

那是一個——至少曾經是一個兩袖清風,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。

雖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沒什麽名氣,但他做過的事情卻都很了不得。譬如殺了晏門的小門主,再譬如生活困頓到了極致的時候,為了斂財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殺個精光,至今官府仍沒調查出兇手是誰。

他可以從嘴裏說出“少年弟子江湖老,但求快味刀光劍影之間”這樣的話,說的時候神態瀟灑,雙眼明亮。

也可以頹靡不振地蜷縮在垃圾裏,臭氣熏天地喃喃自語“快意恩仇總是空,唯有名利錢財是道理”。

他少年英雄的時候,多麽意氣風發,美艷震八方的霧鬢觀音甄顰顰與他生死相許,荊釵布裙也不在意。

他們生了一個兒子。

兒子十歲的時候,他還是窮困潦倒,成日只知提劍四海漂泊,過他神仙俠客的日子,甚至拒絕了晏門的邀請,還殺了人家小門主,惹得一家人到處顛簸,避免追殺。

他有一身絕世武藝,卻拒絕進入紅塵打拼,拒絕世俗而平凡的生活。

甄顰顰拋夫棄子走了,就此失蹤,茫茫人海裏再也找不到霧鬢觀音的艷影。

大抵對於女子而言,能平穩地吃飯睡覺,比四海漂泊來得靠譜些。

家裏沒有米糧,孩子餓得只會哭。家裏沒有錢財,孩子病了只能縮在被子裏發抖。

孩子到了十三歲,餓得發昏,從山下偷了兩個饅頭,分給他一個。

舒暢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。

第二天下山去,過了一個月回來,身上滿是幹涸的鮮血,目光呆滯,在他身後放了四五個大箱子,裏面滿滿的全是金銀珠寶。

終於不用偷饅頭吃了,終於不用下山撿爛菜葉子燉清粥。

孩子十四歲的時候,長高了,快要和他一樣高,眉目長得與他娘真像,又純善,又美麗。

舒暢對著自己的劍一直嘆氣,嘆完了便擡頭看他,輕聲說:顰顰,我做了錯事,亂殺不會武之人,我活不下去了。

孩子十五歲的時候,舒暢拔劍自刎,死後只留一封書信,要埋在家門口,顰顰一回來便能看到他。

酒喝完了,舒雋放下酒杯擡頭看伊春,她大約有點醉,喝多了,臉上紅紅的,但是她很安靜,一個字也沒說。

他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:“他是個古怪的人——其他也沒什麽好說的,不管做丈夫還是做父親,他都很失敗。”

籠統對自己的父親就這麽個評價,其餘一概不說,伊春更不知道要怎麽接口了。

隔了一會兒,她才低聲道:“至少……他有個好兒子。”

舒雋笑了起來,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艷色,估計也是喝多了,兩只眼睛亮得十分詭異。

“我不是個怪人嗎?”他有些調笑的問。

伊春認真地搖頭:“不,你是個好人。”

舒雋嘖嘖兩聲,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。他扶著下巴定定看著她,輕道:“我喜歡你說我是壞蛋。”

為什麽?他分明不是壞人。

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燈下只有一瞬間晃動,燭火忽然滅了,屋裏陷入一片黑暗。

一雙胳膊緊緊把她抱住,整個身體陷入某個熾熱寬闊的懷抱。

“別動,你這個傻孩子。”

帶著酒味的唇柔軟而滾燙,他剎那間覺得什麽都無法阻止,雙臂收緊,要把她揉碎弄軟,熨帖在身體上。

要她心甘情願跳下來,落進他網裏,就此放進袖子裏妥帖收好。

他熾熱的手指無意識地插進她濃密的頭發裏,吻不夠,這樣熱烈帶著醉意的親吻還是不夠。

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,骨頭也不剩。

他一定是醉了,醉得不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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